風蕭蕭兮易水寒,親人一去不復返。
他們將埋骨於此,連個像樣的墓碑都沒有。
鍾旭顯然已經來過多次,並沒有什麼反應。而武瑞安則徹底驚呆了。
“皇城附近,竟還有這樣的地方。”武瑞安聲音嘶啞,顯然受到的打擊不輕。
他過去的日子,從來都是錦衣玉食,歌舞昇平,而這樣的場景,是連他做夢都想像不到的。
鍾旭看了他一眼,淡道:“在城南郊外還有一個亂葬崗,那裏的人都是些無親無故之人。他們不知從哪來,也不知姓誰名誰,死了之後,官府便將這些人的屍首送去義莊,久無人認領就會拉去亂葬崗扔掉,連個坑都不會有。”
“……”
“所以,這些被親人埋葬的人是幸運的,至少他們入土爲安了。”
鍾旭說完,狄姜才知道,原來他說了這麼多話,竟是在安慰武瑞安。
武瑞安聽完,如此一想,心裏倒是好過了些。
三人在回頭林裏轉了一圈,起先並沒有看到許老伯的影子,後來武瑞安和鍾旭分別爬上了一座山頭,細細一看,才終於在東北方見到一個正在挖墳的身影。
許老伯整個身子都在坑裏,所以他們剛剛經過此處,也沒有立刻發現他。
三人走近,便見他紅着眼睛,雙手正一寸寸艱難的刨着土。
他的身邊是許丫的屍體。屍體一部分暴露在空氣裏,其上已經開始腐爛,似乎已經死了很多天了。
“爺爺……丫兒不孝……丫兒該聽您的話……丫兒好痛……好痛……”
女孩的聲聲哭泣,傳進了狄姜的耳朵裏。
她的聲音尖細稚嫩,仍是童音。
她就坐在坑的邊上,不知所措的看着自己的屍體。
她也會一次次的伸出手,想要摸一摸爺爺的手臂,但是也都一次次的穿過他的身體,始終都沒有能碰到他。
狄姜胸口發堵,轉頭看向身邊的鐘旭,便見他呆呆的站在那裏,亦是一臉怔忪。
他的眉毛有些微蹙,顯然也是聽見看見了的,但是他卻沒有旁的行動。
這若放在從前,他早已經祭出長劍,一劍刺了過去。
有妖皆翦,無鬼不烹,是他的座右銘。對於心懷仇恨,不願輪迴的鬼魅,他從來都不會心軟,只要遇到了,不論原由,下場只有一個“死”字。
但是現在……他卻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左耳進右耳出了。
“許老伯,我來幫你。”武瑞安撩起袖子,不由分說跳下了坑。
許老伯看了他一眼,有些不明所以。
武瑞安略帶歉意的一笑,道:“你年紀大了,會很辛苦,讓我來吧。”
他眸子裏的抱歉,讓許老伯更是惶恐。
他……根本不認識這些人!
許衛州擡起頭看了一圈,才發現不止是武瑞安,身邊已然多了三個人,外加一口大棺材!
“你們是……”
“我們看不過眼,想略盡綿薄之力,請你不要拒絕,更加不要忐忑。我們沒有惡意。”武瑞安說完,雙手捧出一抔土,扔到了外頭。
鍾旭也挽起袖子,打開棺槨,將許丫的屍體抱進了棺材裏,悉心放好。
“這個坑放棺材有點小了,我們再挖大一些。”武瑞安說着,招呼鍾旭下來幫忙。
鍾旭也不推辭,足尖一點,落在了土坑另一邊,又把土坑的長度延長了些。
“謝謝……謝謝你們。”許老伯嗚咽着,豆大的眼淚決了堤。
平日裏因爲他的工作污穢,會來接觸他的人幾乎都沒有,怎料今日這樣淒涼的境地,竟還有人肯來幫他。
這會兒,武瑞安一行人在他的心裏,簡直就是神明下凡。
武瑞安和鍾旭在幫許老伯刨坑,狄姜則坐在一旁,拿來一早備好的木頭,在上面刻起字來。
後會無欺之等你共赴白首 許……丫……這兩個字剛刻好,狄姜便停下手中的刻筆,問道:“許大爺,許丫是哪一年的?”
“辛酉年酉月初十。”許大爺說完,連哭泣都停止了,整個人蔫蔫的,就像被抽走了魂魄。
“還有一個月,就滿十二歲了……”狄姜一聲嘆息,短暫的怔忪過後,繼續埋頭刻字。
空氣裏迴盪着許丫的哭聲,除此之外,還有許許多多旁的聲音。
狄姜深吸一口氣,決定不再去聽。
她下意識搖了搖頭,聲音果然便小了許多,但總還有那麼些始終在空氣裏迴盪,不願離去。
此刻風一吹,籃子裏的冥紙被吹得紛紛揚揚,如雪花落下。
落在狄姜身上,棺材上,土坑裏。
世界就如被罩上了一層灰白,沉重又壓抑。
狄姜停下刻刀,看着地上枯萎的小草出神。
這片貧瘠的土地裏滋生的植物,就像是生活在貧民窟裏的人。他們的一生從未盛開,就已經老去,零落成泥。
如此卑微,渺小,不值一提……
但她知道,這世上再是平凡的人,也總會有那麼一些,擁有着不平凡的靈魂。
他們會在我們看不見的地方,閃着光。 (九)八品掌固。
當晚,狄姜三人從回頭林回來後,武瑞安徑直回了王府。狄姜和鍾旭走到南大街的時候,在一條鄰近的小巷子口,見到了正在啃饅頭的問藥。
問藥靠在一棵樹邊,一手一隻大白饅頭,正大口大口的吃着。她的身邊,兩個裝饅頭的籃子已經空了大半,只剩下一個底。
一旁的書香一臉菜色,眉頭緊蹙。
“我們……還是回去吧。”
“回去?”問藥打了個飽嗝,譏笑道:“你還想回去跟王爺下棋啊?不是我說你,就憑你那點棋藝,不是純粹找虐麼?”
“我棋藝很好。”書香咬着下脣,一臉鄭重。
“呵,棋藝好還次次都輸給他?活了這麼大把年紀了,我都替你臊。”
“我的棋藝確實很好。”書香再次強調。
“得得得,不跟你爭這個,反正我也不懂下棋。”問藥說着,又是狠狠咬了一口饅頭。可她的饅頭還沒嚥下去,便覺頭頂出現了一個陰影。問藥擡起頭,看見的就是狄姜微笑的臉。
“掌、掌櫃的!”
“好吃嗎?”狄姜一臉人畜無害的微笑。
問藥嚥了一口口水,點頭:“好吃。”
“吃飽了嗎?”狄姜還是微笑。
問藥愣愣的點頭:“掌、掌櫃的,您您您別這樣看着我,我害怕……”
“你還知道害怕?嗯?”狄姜收起笑意,大吼道:“還不給我滾回去抄佛經!不抄完一百遍不許睡覺!”
“是!”問藥一刻都不敢逗留,立即起身,撒丫子就跑。
“還有你,”狄姜側身,對書香道:“五十遍。”
“……是。”書香認命地頷首,抱起饅頭筐慢吞吞地往鋪子走去。
狄姜叉着腰,看着二人的背影,一臉無奈。
身後傳來鍾旭的笑聲,狄姜狐疑回頭,便見鍾旭靠在樹幹上,右手握拳放在嘴邊,笑得雙肩都跟着顫動。
“冷麪冰山的道長竟然笑了?” 玉妃引 狄姜一臉驚訝,“你笑什麼?”
鍾旭咳嗽了一聲,收起笑意,道:“你們的生活真熱鬧。”
狄姜扶額,深吸了一口氣,搖頭苦笑道:“你見我生活熱鬧,卻不知我日日都在水火之間煎熬。”
鍾旭不說話了,只是有些驚訝地看着她。
雖然他不知道她在煎熬什麼,但是不知爲什麼,他彷彿真的能從她帶笑的眼眸裏看到些許蒼涼。
那是彷彿跨越了千年才沉澱下來的悲傷。
“走吧。”狄姜笑道。
“嗯。”
……
翌日。早朝。
武瑞安連日不曾出現,今日終於現身了,這在朝堂之上不禁又引起了多人的注意。
離早朝還有半刻的功夫,太極殿外,一干位極的大臣都不急着進去,以公孫渺和長孫齊爲首,他們圍在一起,拉着武瑞安聊天。
“武王爺,您這三年來去哪裏了?微臣接連下拜帖與您,可都石沉大海,真是讓微臣惶恐啊。”公孫渺一臉笑呵呵地,端足了三朝元老的架勢。
他話裏的意思雖然是埋怨,可他的笑臉卻活脫脫是一個和藹可親,平易近人的老伯伯的模樣。
但是武瑞安知道,公孫渺能爬到左丞相的位置,歷經三朝而屹立不倒,內心裏絕對不是表面上看去的那樣簡單。他是公孫家的族長,執掌六部,是超越長孫家、辰家、令家、武家、李家的存在。自己見了他,也要恭恭敬敬地喚一句:“公孫大人。”
武瑞安咧嘴一笑,道:“本王病了三年,剛從鬼門關裏出來,怠慢了公孫大人,還請大人見諒。”他的話語輕佻,皮笑肉不笑,讓公孫渺不置可否。
公孫渺帶着同情的目光輕輕地點頭,眼神很有些微妙,彷彿在說:“怎麼多年過去,這個王爺好像還是沒長大呀……”
“不管怎麼說,王爺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啊。”一旁的長孫齊打着圓場,他滿臉笑呵呵的,彷彿怎麼看武瑞安怎麼喜歡。
但是他的目光卻讓武瑞安更是不舒服。
那分明是岳父在看女婿。
這兩隻老狐狸,真是與他們多待一秒都覺得難受。
武瑞安腹誹,雙手一抱拳,朝他們點了點頭,一溜煙的跑了進去。
鐘鼓過後,早朝終於開始。
冷情首席獨佔不乖妻 早朝的內容千篇一律,武瑞安聽得直打哈欠。他百無聊賴地看着身邊的官員,想看看有沒有自己不認識的新人,也就在這時,他突然注意到,在文官的列隊裏,在武隆的身邊,有一個身型纖長的人影。
那人背影瘦小,骨骼根本撐不起寬大厚重的朝服,更是顯得羸弱。
這時,他似乎感覺到有人在看他,轉過頭來,與武瑞安四目相對。
武瑞安打哈欠的手停在空中,愣愣地看着他。
他的五官清雅,眉目溫柔,眼睛裏透着幾分怯懦。像極了父皇。
武瑞安一眼便認出來了,那是他多年不見的三皇兄,武煜。
武煜揚起嘴角,朝他微微一笑。
那一瞬間,武瑞安的心臟感覺漏了一拍。
這竟是武煜?!
那個從前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每天每天都在哭泣,腰間長期掛着一個藥罐子的武煜?!
正在武瑞安驚訝之際,卻聽御座上的辰曌道:“衆卿家可還有事要奏?”
大臣們紛紛拱手,做出一副“無事再奏”的模樣。
“那就……”辰曌剛要宣佈退朝,武瑞安連忙出列,拱手作揖,朗聲道:“啓稟母皇,兒臣有事要奏。”
“哦?”辰曌眼眸裏閃過一絲驚喜,道:“皇兒有何事要稟?”
“回母皇,兒臣奏請,徹查康平坊,許丫暴斃一案。”
誅砂 武瑞安此言一出,大殿之上的人都沉默了。
辰曌蹙眉,道:“許丫?何許人也?”
“回稟母皇,她是康平坊中夜香工人許衛州的孫女,前些日子不幸身亡,她……”
“胡鬧!”不等武瑞安說完,辰曌便一拍龍椅,難以遏制地提高音量,“你身爲朕的嫡子,軍功赫赫,朕對你報以厚望,豈料你終日無所事事,現在倒還管起夜香工人來了!”
“母皇,兒臣……”
“閉嘴!”辰曌怒喝,接道:“這三年來,你先是無故消失,朕憐你年少輕狂,不加責罰。本以爲你此次回朝之後,能潛心國事,輔佐於朕。可你卻變本加厲,無故罷朝,又是一連失蹤多日。”
“直到今日,你仍是不知悔改,竟宣稱要徹查康平坊中無關緊要的案件,簡直讓朕失望透頂!”
辰曌一連串的斥責,讓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狠爲武瑞安捏了一把汗。
但是武瑞安本人對此似乎全然不放在心上,朗聲直言道:“回稟母皇,兒臣離開三年,更能體會天下百姓所想。這央央萬民,皆是你的子民,無分貴賤,兒臣不覺得爲康平坊中百姓請命有錯。兒臣不需要悔改。”
武瑞安不卑不亢,字字鏗鏘,偏偏還都說到了點子上,讓辰曌無言以對。
“你……好好好,你想爲民請命是麼? 豪門盛寵:首席總裁請自重 朕成全你。”
“即日起,朕便封你爲刑部司掌固,位從八品。以後,你也不必來早朝了。你就待在刑部司,全權負責康平坊中一切冤假錯案罷。”辰曌咬牙切齒,一字一句,恨不得將心中對武瑞安的失望和不滿全部抒發出來。
此言一出,滿堂譁然。
刑部司掌固是個什麼職位?
刑部設有尚書一人,侍郎一人。其屬有四司:刑部司,都官司,比部司,司門司。
刑部分主司事四人,令史十九人,書令史三十八人,亭長六人,掌固十人;都官司主事二人,令史九人,書令史十二人,掌固四人;比部司主事四人,令史十四人,書令史二十七人,計史一人,掌固四人;司門司主事二人,令史六人,書令史十三人,掌固四人。
刑部司掌固,已經是刑部排名到五十開外的邊邊角角的官員了。
“母皇,掌固之職是不是太小了?”二皇子武隆心直口快,直接問出了朝堂之上每個人心頭都有的疑惑。
辰曌面不改色,淡道:“調查康平坊中案件,掌固足矣。”
武瑞安不爲所動,站的筆直,拱手道:“兒臣謝母皇成全。”他的聲音渾厚,擲地有聲,甚至比他身爲神佑將軍時還要驕傲。
“滾。”辰曌一擺手,起身離開了御座。
這是她執政多年以來,第一次以這個字眼結束早朝。或許也是古往今來,第一個以‘滾’字結束的早朝。
(求推薦票~) (十)午膳。
下朝之後,一堆官員紛紛圍上來,堵住了武瑞安的去路。
公孫渺道:“王爺,您這是何苦呢?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夜香工的孫女,也值得您得罪聖上嗎?”
武瑞安冷哼一聲,沒有答他。
長孫齊也接道:“王爺,難道這些日子,你一直住在康平坊不成?怪不得陛下翻遍了太平府,也沒能找到您。”
“母皇找本王?”武瑞安蹙眉道:“母皇找本王有何事?”
“陛下……”長孫齊說到此,被公孫渺拍了拍肩,便意識到自己似乎不該妄自揣測聖意,便不再繼續說下去。
長孫齊看着武瑞安的雙眼裏寫滿了無奈,同時又充滿了慈愛。
公孫渺在一旁搖頭嘆道:“王爺,您還是太年輕,太輕浮呀。”
輕浮這個字眼已經算是帶着貶義了,這滿朝堂之上,除了辰曌,怕也只有公孫渺和長孫齊這樣的人物纔敢這樣說他。
武瑞安懶得跟他們打啞謎,心裏也不大關心辰曌找自己做什麼。他現在唯一想做的,就是把害死許丫的兇手找出來,還她一個公道!
幾位大臣都是活了多年的人精,見武瑞安似乎並不大想跟他們多寒暄,便一個二個說笑着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