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罷,又讓那年邁的儒生帶它到賬房取了些銀錢,那探子高高興興的去了。
金先生站起身來,走到東牆那張軍機圖前,盯著上面的「飲馬河」看了一會兒,轉頭問道:「那兩個年輕人,去了幾天了?」
那老儒用摺扇掰著手指數了數,道:「快四天了,按理說應該回來了。」
金先生道:「讓鹿先生去一趟,迎迎他們。」
那老儒神色微動,低頭應了一聲,轉身去了。
石青峰按照那巨人指引的方向,沿著冰河一直走了大半天的時間,終於回到了之前下水的地方。
但沒有看見王帽。
之前裂開的湖面已經重新凍上。他在湖面上隨處走了幾步,透過碧澄澄的冰面,朝下面望去,除了幾條慢騰騰游弋著的大魚,什麼都沒看到。
他很快打消了心中的念頭。
「那傢伙絕不可能下水的!」
他兀自笑了一聲,心中想道。同時加快腳步,向前走去。
大雪初晴,靠著天上久違的太陽,依稀可以辨出方向。他運轉紫府之力,在雪原上飛奔向前,只覺天地空無一物,任由馳騁,心曠神怡,悠哉快哉!
突然,他在掠過一個雪堆的時候心中一動,不由自主得停了下來。
退會那雪堆旁邊一看,禁不住吃了一驚,趕緊拂去積雪,將埋在裡面的王帽拉了出來。
「身上還是溫的,心口還有起伏。」
他伸手探了一下,立刻調運真元,抵在他百匯穴上,將一股暖流緩緩送了進去。
王帽很快醒了過來。
「石青峰?我們都死了嗎?」
他睜眼看見石青峰,有氣無力的問了一句。
「沒那麼容易!還活著呢!」
石青峰收回抵在他百匯穴上的那隻手,彎下身子在他臉上捏了一下,笑道。
王帽自己捏了自己一把,忽然向前一撲,撲在石青峰身上「哇」的一聲哭了出來!抽抽搭搭哭了幾聲,抹了抹淚水,委屈道:「我追著你跑了好大一段,最後實在是追不上了。還以為——還以為你再也上不來了呢!」
說罷,又哽咽了幾聲,吧嗒吧嗒掉下來幾大滴眼淚。
石青峰冷不丁被一個大男人抱住哭哭啼啼,一時間有些手足無措。猶豫了一下,抬手拍了拍他腦袋,笑著說道:「快別哭了,讓人看見了,還以為是我打你了呢!」
王帽抽抽搭搭的止住哭聲,痴痴獃呆的望著遠處,道:「你——你打到我心裡了!」
又道:「我眼睜睜的看著你跳下去,眼睜睜的看著你消失在水下,再也沒有上來。我追著你離去的方向一直走,一直走,直到再也邁不動腿,但還是沒有追上你,沒有見到你!你知道眼睜睜的看著一個人死去的滋味兒么?」
石青峰笑道:「現在你眼睜睜的看著那個人回來,豈不是意外的驚喜?」
王帽站起身來,拍了拍身上的雪,道:「下次再有這種情況,我寧可跟你一塊跳進冰湖,再也不受這撕心裂肺的苦了!」
石青峰幫他拍掉背上的積雪,抬頭看了看天,道:「快回去吧,我在下面發現了點兒情況,最好趕快回去通知金先生。」
王帽心中一動,問道:「什麼情況?」
「邊走邊說。」
石青峰微微皺了皺眉,轉身朝酒肆的方向走去。
……
其時已是下午,紅日西沉,霞飛滿天,映在兩個人身上,把兩個人的影子拉的又斜又長。或許是經歷了一場生離死別,亦或是聽了石青峰給他講的冰湖下面的事情,王帽一路走來,竟然從未喊過一個「累」字。最後,還是石青峰擔心他身單力弱,吃不消這雪地趕路的苦頭,找了個山口停了下來。
王帽從懷中取出兩顆花生,遞給石青峰一顆,說道:「這是辟穀丹,也是從皇都城中用東西換的。你趕路趕了大半天,肚子也該餓了,吃一顆吧。」
石青峰心中一樂,接過那顆辟穀丹吞了下去,道:「這又是拿什麼換的?還是春閨圖嗎?」
王帽指了指身邊那把短劍,道:「用它換的。」
石青峰瞅了瞅那短劍,有些不解。
王帽露出得意之色,道:「我先用兩張春閨圖換了這短劍。然後找到一位鍾愛火尾狐的闊太太,給她看了我的通關文牒,告訴她說我是受了朝廷的委託,要去北地獵取幾隻火尾狐。那闊太太立刻雙眼放光,懇請我暗中幫她捎上一隻,至於代價,讓我儘管開口!」
石青峰咋舌道:「你這是換來的嗎?你這是騙來的!」
又指著他手中那顆辟穀丹道:「你挑來挑去,就挑了兩顆辟穀丹?」
王帽神秘兮兮的說道:「我王帽什麼時候做過虧本的買賣?除去這幾顆辟穀丹,我還相中了她府上那個十八九歲,長的非常漂亮的侍女。我把她——」
他故意頓了一下,看了看石青峰的反應,接著說道:「我把她許配給了那闊太太家裡的長工!那兩個人情投意合,早就暗中互有來往。我借著這個機會,成全了他們兩個的好事,還向那闊太太要了一大筆錢,給那兩個人作為安家的費用,讓他們回鄉下的老家去了。」
石青峰有些不大相信,想了想,說道:「你那通關文牒上寫著你的名字,你就不怕那闊太太找你要人?還有,單憑你幾句話,她就能相信你是雪地獵人?你哪裡像獵人了?」
王帽掏出一張通關文牒,遞給石青峰道:「你打開來看看。」
石青峰不知道他葫蘆里賣的什麼葯,接過那張文牒打開看了一眼,只見上面寫道:駕前敕命御林軍暗部副統領玉面書生林中雀,前往北地獵取火尾狐兩隻……
王帽指著上面的印章說道:「怎麼樣?看看我的手藝!只用了一個蘿蔔,便讓自己成為了御林軍暗部的副統領!」
他在朝中做官的那位「父親」,之前便是御林軍暗部的統領。小時候常和御林軍裡面的人打交道,對於暗部的事情極為熟悉。現在偽造了這枚印章,輕輕鬆鬆便騙過了那位識字不多的闊太太。
石青峰聽他得意洋洋的說完,對於他這騙人的本事,不由得心生佩服。正準備誇他幾句的時候,突然腳下一動,像是下面有什麼東西,往上頂了一下。
他趕忙站起身來,同時示意王帽不要出聲,讓他小心翼翼的挪到一邊。
這時,旁邊山壁上突然傳來簌簌聲響。接著,就見山石崩塌,滾滾而落,在五六丈高的地方出現了一個巨大洞口。
與此同時,剛才傳出動靜的地方慢慢向上隆起,繼而四分五裂,從裡面伸出了一隻長滿白色絨毛的利爪。
石青峰見狀一驚,趕緊拉起王帽,拽著他躲到了一塊石頭後面。
那長有白色絨毛的利爪伸出地面以後,很快又有另外一隻利爪伸了出來。兩隻利爪掰開積雪,從裡面探出了一個長有牛眼豬鼻、像水桶一樣大小,同樣長滿了白色絨毛的腦袋!
「雪怪!」
王帽小聲喊了一句,伸手就要去拔那淬有劇毒的短劍,但被石青峰一把按住,做了個噤聲的動作。
那雪怪探出腦袋看了一眼,用鼻子朝幾個方向分別嗅了嗅,最後將目光朝上望去,盯在了五六丈高的那個山洞上面。
王帽與石青峰順著那雪怪的目光向上望去,只聽山洞裡面的東西打了個沉悶、悠長的哈欠。
積雪落下,山洞裡面探出一個腦袋,卻是一隻極其高大威猛,只比那山洞稍稍矮了一點兒的白熊!
那白熊探出洞口,立刻對著下面的雪怪吼了一聲,震得洞口積雪連帶著碎石一起落下,就連半山腰上的積雪,也像雪崩一樣塌陷了下來。
那雪怪看見白熊,兩隻眼睛立刻變得通紅,雙手一撐,從雪下爬了出來,露出了巨大身軀。尤其是那條一丈多長的尾巴,爬上地面以後隨便一甩,猶如一條鐵棍一樣打在地上,將積雪連帶凍土一起,打出了一道裂縫!
王帽小心翼翼的轉過頭去,盡量不弄出一點兒動靜,用幾不可聞的聲音說道:「我們離開這兒吧!」
石青峰攥了攥拳頭,苦笑道:「來不及了!」
話音一落,背後傳來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
王帽抬頭一看,只見在距離他們不遠的地方,又有幾隻毛茸茸的利爪伸了出來。 就在大家都以為剛剛的巨響只是平地起驚雷,轉眼就要平息時,趴在迴廊邊的多吉一臉驚恐的跑進來。
「不好了,不好了!」
話音剛落,又是一聲巨響,這一聲巨響與之前大有不同,先是一陣轟隆隆的悶響,緊接著是天地崩裂的聲音。
一行人又急忙忙快步出去,此時外面的天色已經暗下來,遼闊的天幕霧蒙蒙火紅一片,不遠處的鳳凰山腳下橫向裂出了一條長口子,那條口子從遠處延伸而來,到鳳凰山下停止,先是從天上砍下一刀,生生將大地分為兩塊,那口子還在一點點擴大,帶著要吞噬一切的氣勢,引得大地輕顫,屋子裡的鍋碗瓢盆和柜子都摔在地上。
丹木吉自從生下來就沒有離開過這裡,還從未見過這樣駭人的場面,他眼睛瞪的老大,因為恐懼胸腔劇烈起伏著,聲音緊迫接近於吶喊:「這是什麼回事啊?」
沒人能回答他的疑問,畢竟誰也沒有見過這樣的場面,包括見多識廣的江離也未曾見過,更別說呆愣住的秦天了。
原本他以為自己去了一趟仙女山,又勇闖了荊水的地下城,算是見過大場面了,哪裡能想到剛入鳳凰寨的第一天,就讓他又看到了這樣了不得的大場面,他這是什麼體質啊!!而且這場面已然超乎了他的想象,他嘴巴大張著,都快閉不上了。
大人尚且如此震驚,小屁孩多吉那就更是被嚇得不輕,看著眼前詭異的場面,下意識緊緊拉住江離的胳膊,直往她身後躲,咽了咽口水:「江離姐姐,是地震了嗎?」
此言一出,江離和秦天對視了一眼,兩人眼中的瞳仁閃亮顫動,都從彼此眼中看到了否定的答案,江離聽到了阿媽的低語,自然知道這樣的情況並不是什麼地質災害,而是跟上母族有關,而秦天的直覺也告訴他:這絕對不是地震!
江離盯著鳳凰山下的那條越來越寬的裂縫,心裡莫名漾起一種深層的恐懼,像是有一股力量試圖將她拖入地殼深處,而那股力量作用到了骰子上,她的胳膊開始劇烈顫抖,連帶著整個身體開始抖動。
多吉覺察出了她的異樣,他拽了拽江離,小心翼翼問道:「江離姐姐,你害怕嗎?」
江離低頭沖著多吉笑笑:「沒有的事,姐姐我是在運氣呢!」
說完一抬頭,正好跟秦天關切地眼神撞在一起,秦天用口型問道:「你沒事吧?」
江離也用口型回他:「沒事!顧好你自己!」
她的視線從秦天臉上移開,又由遠及近在寨子里掃了一圈,寨子里的老老少少都跑了出來,站在自家門前四下觀望,看到天地間的巨變后一個個面目驚恐,驚叫連連。
她一直在考慮和判斷,那裂縫會不會波及寨子,要不要帶著整個寨子里的人跑路,正想著視線收回,目光又再一次被阿媽吸引了過去,此時的阿媽面如死色,身體僵硬地立在欄杆邊,一動不動,像是一尊石像,口裡低喃陣陣。
「扎朗,一定是扎朗回來了……」
這聲音極低,更像是腹語,江離四下里觀察了一下,那低語聲根本無人在意,好像只有她能聽見。
上母?扎朗?江離知道阿媽一定知道些什麼,甚至可能比她想象中知道的更多。
就在這時,多吉突然指著遠處驚呼:「你們快看!」
只見遠處山腳下的裂縫裡突然噴出橘紅色的火焰,火焰很快順著裂縫的走勢連成一條線,由遠及近一路蔓延,遠遠望去像是一條憤怒的火龍。
屋子裡的火一下子竄起,只衝著屋頂去了,燎到了頂上懸挂的臘肉,一時間咸香、油香充溢鼻腔。
羌族對火是有著天然崇拜的,他們覺得火里隱藏著不可戰勝的力量,於是當火光噴涌而出時,寨子里的人紛紛跪伏在地上,阿媽也趕緊回頭,使勁向下甩手,示意讓孩子們趕緊跪下來,除了江離和秦天,一屋子人都虔誠地跪伏在迴廊里。
這一刻,寨子里像是要進行這一場盛大的祭祀獻禮。
一陣陣焦糊味從天邊蔓延而來,聞起來有顆粒感,裡面像是參雜了一顆顆小石子似的。
村長姍姍來遲,慌裡慌張從房子里出來。
原來他匆匆結束了婚禮儀式,一回到家就脫下了衣服和裝備,懶懶散散地窩在火塘邊看著妻子做飯,妻子用臘肉做了一鍋燉菜,放在火塘上煨煮著,他坐在小板凳一邊喝著小壇咂酒,一邊津津有味吃著燉菜,突然天空閃現白光,接著一聲巨響,嚇得他一哆嗦,手裡的碗一下子就落了地。
他還以為是打雷了,也沒有在意,彎腰撿起碗看了看,還好沒有碎,於是吹掉碗邊的灰塵,繼續呼嚕呼嚕吃起來,直到巨大的崩裂聲響起,妻子一臉驚恐的衝進屋裡。
「老頭子,你趕緊出去看看!」
村長一見老婆子那副樣子,知道一定是出了大事,趕忙趴在窗口往外一看,這一看不要緊,真真是嚇了一大跳,他活了大半輩子了,哪裡見過這種場面?
於是又重新穿上釋比的裝備,拿上法器就往外跑,跑到寨子里的那顆神樹下才停下來,那裡剛好可以看見鳳凰山的全貌,他敲起羊皮鼓,嘴裡念念叨叨在樹下跳起古老悠久的舞步,上半身佝僂著,隨著鼓面敲擊聲一晃一擺的。
十來分鐘后,巨大的聲響又一次止息,裂縫停止了開裂,火焰也小了下去,熱氣上涌,使得裂縫上方的景緻看上去虛晃不定,火焰還在燃燒,只不過藏在裂縫深處,偶有焰頭跳出地面,然後又突然消失不見。
像是突然按下了暫停鍵,所有的聲音都平息下來,包括釋比口中的頌詞,地面也停止了顫抖,寨子里的人這才慢慢抬起頭來查看遠處的情況。
天空仍然一片火紅,像是有人在天上放了一把火,映襯得四周詭異莫測。
天空的顏色撞進了所有人的瞳孔,一個個紅著眸子有些不知所措,阿媽仰頭一屁股坐在地上,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丹木吉和朵尕趕忙伸手去扶她,她伸出手指往屋裡指了指,示意讓他們把她扶進去。
阿媽渾身沒勁,丹木吉和朵尕幾乎架著她進去的,把她擱在屋裡的躺椅里,多吉見阿媽那副樣子,心焦地擠過去,蹲在躺椅邊拉著阿媽的手擔心地問:「阿媽你沒事吧?」
阿媽艱難地擠出一絲笑容,她摸了摸多吉的臉,安慰他:「沒事,阿媽沒事,就是剛剛嚇到了,休息一會兒就沒事哩……」
說著就緩緩閉上了眼睛。
骰子也安靜下來,江離冷眼站在一旁,觀察著阿媽的一舉一動,等待著探看的時機。
這時突然一陣鈴聲響起,所有人都回過頭去,透過迴廊的欄杆縫隙,他們看到釋比在神樹下搖鈴,那鈴聲有講究的,只有重要事情需要集合所有人時才會搖響。
阿媽聽見了,眼睛都沒睜,無力地朝著丹木吉揚了揚手。
「丹木吉,你去吧!」
丹木吉看了看阿媽,又轉頭看了看身邊的朵尕,朵尕微微點了點頭,他才回話:「好!」
說話的同時,腳就已經調轉方向往門口去了,不會兒就傳來啪嗒啪嗒下樓的聲音。
秦天拽了拽江離,把她往外拉了拉,低聲說:「情況不太對,你有沒有什麼發現?」
江離的目光朝著阿媽臉上掃去:「我好像找到突破口了……」
說完快步走到火塘邊,輕聲喚了一聲:「阿媽!」
阿媽聽見江離在叫自己,騰一下睜開了眼睛,四目相接,一條隱形的通道形成,江離的眼神很快就探了過去,在繁雜的畫面影像中,江離的視線在阿媽那些塵封的記憶里翻轉搜尋,看著看著,她後背突然一僵,那是因為她看到了一張張熟悉的臉,準確的說是三張熟悉的臉。
一個是她的師傅宋浮塵,並沒有什麼懸念。
一個是十八九歲的少女模樣,她穿著一身羌族新衣站在寨子遠處的高崗上,就那麼凝視著寨子,嘴角微微揚起,而這張臉,她是在仙女山的山洞裡見過的,黑帽下的一張少女臉,沒錯那是鬼婆。
最後一個,江離這輩子也不會忘,那是她的媽媽呀,甚至比她記憶中的媽媽要更年輕一點,媽媽穿著一身古韻素雅的裙裝,臉上沒有一點笑意,行走在畫廊般的自然景色里。
她又看了看,突然明白過來,原來阿媽、鬼婆還有媽媽都是從上母里逃出來的。
巨大的信息量,讓江離有一瞬間的失神,身子一陣乏力往後晃了晃,秦天眼疾手快,趕忙伸出右手,一把穩穩扶住,江離靠在他的懷裡,感覺到男人胸口冒出的蓬勃熱氣。
秦天低下頭,盯著懷裡的姑娘看了看,待她轉醒了,才附在江離的耳際,輕聲問:「你看到了什麼嗎?」
江離皺了皺眉頭,用手按住太陽穴慢慢站起來,瞥了一眼一旁驚魂未定的朵尕,心中有所顧忌,腦子裡一轉,立馬張口對阿媽說。
「阿媽,我看那口子好像是從風邪嶺那邊裂過來的,火也是從那邊燒過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