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後晏家出了一位撫臺、兩位道臺、四位知府、七位知縣,在當地那真是赫赫有名的大族名門。晏煥成已是老祖宗的第九代孫了。晏煥成的父親曾經做過兩任知縣、一任知府,因爲得罪了上司,只好在五十歲那年告老回鄉了。晏煥成有兩位兄長,都是正室夫人生的。老大中了進士,正在京城候補呢。老二跑到上海經商去了,據說已經當了洋行的買辦。煥成的老爹回鄉後在龍溪河東岸的丘陵一帶買下了四、五百擔田地,蓋了一處大宅子。那年他從重慶娶回來一個十六歲的小姑娘,第二年就生下了晏煥成,下人都稱他三少爺。晏煥成十七歲那年,老爹因霍亂去世了。老爹的正室夫人如何容得下自己丈夫娶的這位偏房呢。她叫來如狼似虎的奴僕,把晏煥成母子攆出了宅門,並且告訴母子說:“把高家灣的二十擔田、十八擔土拿去吧,再給你們一頭水牯牛和二十吊大錢,晏家再不欠你們的啦!”
在四川,人們把能種水稻的田地叫“田”,只能種玉米紅薯的田地叫“土”。地主們把“田”或“土”的計量單位稱之爲擔。在佃給別人時,地主把能收一擔(一百斤糧食)租的“田”“土”叫一擔地(約有一畝大小)。實際上肥沃的一擔租的“田”“土”,可能不及一畝大小、貧瘠的呢,就可能大於一畝。
高家灣當時並沒有人家,僅僅是當初一個姓高的光棍佔了那塊地方,墾出那三、四十擔田地。姓高的光棍隔年娶了個小寡婦,小寡婦帶了一個十多歲的兒子,也就改姓高了。老高死後,這個小高,好吃懶做,敗光了產業。後來轉手賣給了晏家。
晏煥成牽着老牯牛,讓母親騎在老牛背上,一步三回頭,含淚離開了大宅。
“娘,兒子一定要蓋一棟比晏家大宅還大的房子,勝過大哥二哥。讓你比大娘過得更好。”煥成發誓道。
母親苦笑道:“兒啊,不用鬥氣。咱們好好種田,好好過日子。將來你會發達起來的。爲娘是貧苦人家的女兒,吃得苦。不怕的,咱們吃得苦中苦,到後來一定會做人上人的。”
來到高家灣,找了一處平坦處,煥成砍下十來根青槓木,搭了個茅草蓬,和母親安頓了下來。第二天煥成去集市上請來四位石匠,在高家灣座北朝南的坡上開山鑿石,把開出來的青砂岩開成五尺長二尺寬的條石,然後用這些條石砌好房地基礎。基礎共有五尺高,座北朝南,正中九間,兩廂各有三間。正中是堂屋,兩邊是睡房,一共四間。睡房兩邊是糧倉、飯廳、竈間。兩個廂房則是畜牲圈、豬圈和茅房、柴房。在四川,豬圈是有講究的,先在屋內挖一個大深坑,坑四周砌上石塊,塗上三合泥,防止滲水。炕上放一個大木籠,木籠是用直徑十五到二十釐米的園木打眼穿榫而成的,底上鋪上厚厚木板,木板間留出寬寬的空隙,這樣一來豬兒既可在木板上歇息,其排泄物可以流入坑中,木籠大小是依飼養幾頭豬而定。一丈見方,可養兩頭豬。在木籠靠門處而有一個石頭鑿的豬食槽。在木籠靠牆處有兩塊木板搭成的人茅坑。這樣人類的排泄物與豬的混在一起,漚熟之後就可以放到地裏當肥料用。在當地經常有這樣一句笑話:“小心些,當心豬兒拱你的屁股!”
這麼大十五間的宅基用光了二十吊錢。房子的基礎以上的東西還沒影呢。時值開春,煥成只好停下蓋屋的工程,和大牯牛沒日沒夜地放水平田,育苗插秧;把坡上的土翻了個透,種上玉米,又賒了幾十株尺多高的柑桔樹苗載在坡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母親不辭辛苦給他做飯洗衣,還養了兩頭豬。總算到了秋天,收回來四百多擔穀子、三十多擔玉米。
母親對晏煥成說:“煥成,你去汪家灣求求汪大爺,請他幫你把穀子玉米馱到集上去賣了吧。”
晏煥成答應了。一個風清月明的夜晚他來到汪家灣。一進門他拱手作揖道:“汪伯伯,小生晏煥成有禮了!”
汪大爺連忙放下手中水菸袋,上前握住晏煥成的手,說道:“三少爺,何必這麼客氣。用得這麼客氣。”頓了一下,又說道:“只要差個人告知老漢一下,老漢一定前去相幫的。”
“汪伯伯,您畢竟是老前輩,小生如何敢怠慢裝大呢。實在是有事相求的。”晏煥成恭恭敬敬地說道。
“三少爺,有何事,儘管吩咐吧。” 晏煥成說明來意,汪大爺十分不解,問道:“三少爺,你何必這麼着急呢?現在正是秋糧上市時節,城裏集上穀子玉米塞滿街了,糧食根本賣不起價。你又不缺啥,何不囤到二、三月春荒時節,賣個好價錢呢。”
“唉,汪伯伯,你不曉得喲。”煥成頭搖得如巴浪鼓似的,“我和老孃,總不能總住在草蓬蓬中吧。蓋房子地基打好了,房架總起不來,瓦也上不去,多愁人呀。”
汪大爺拍拍他肩頭,點點頭,“哦,這麼回事呀,好辦好辦。三少爺呀,你還是太嫩,毛都沒長齊。咱們變個法子嘛。你有穀子玉米,何不找幾個親戚朋友,搭個會嘛,湊個百十吊,你當首會,每年還二十吊,五年就還清了。這不是好事嗎?”
煥成還是搖頭,“汪伯伯,我是個毛頭小子,大娘把我娘和我攆出大宅子,誰還信得過我呀。”
汪大爺嘆了口氣,同情地說道:“唉,煥成,老漢實在同情你呀。人善,遭人欺呀。三少爺,你實在太善良了,你大娘一房太欺侮人了。這些我都曉得的。罷,罷,老漢幫你一把,搭個手,我出面給你請這個會。”
“謝謝汪伯伯!”煥成連忙起身打躬作揖拜謝道。
“不必謝我,三天後,你就等我的好消息吧。”汪大爺一拍胸脯,定了。
果然,三天後汪大爺揹了八十串大錢來找煥成。煥成用了六十吊把房子蓋了起來。
那年正月煥成發帖請來前灣後溝的親戚好友,在新蓋好的大屋前廣場上擺下十桌請客。掛紅放炮,好一番熱鬧。老宅的大娘一聽,怔了,她實在沒想到竟會這樣,覺得臉上掛不住了,只好封了個紅包叫人送了來。煥成淡淡一笑,道了聲謝,收下了。
到了三月,煥成留足了口糧和豬、牛的飼養糧,把多餘的糧食全求汪大爺馱到城裏賣了個好價錢。還了會錢,煥成還餘了幾十吊呢。
那年春天,他僱了個長工,還叫長工和長工媳婦住進了新蓋的房子。長工跟自己一齊幹活,長工媳婦跟自己母親在家中做飯洗衣餵豬喂牛。那年煥成又買回來一頭大牯牛,家裏又多養了兩頭豬。到了年底,糧食多了,豬兒殺了,掛了臘肉,家中一派富裕祥和。
母親閒不住了,她偷偷跑到汪大爺家中去提親去了。
第二年臘月,汪大爺的二丫頭汪秀就嫁給了煥成。正月煥成帶着媳婦回門子,汪大爺倆口子樂得閉不上嘴了。
汪大爺拍着煥成的肩頭,樂呵呵地說道:“煥成,你是我的半個兒子啦,老漢有幾句話該講給你聽啦,可別不高興啊。”
“爹,有話就講,小婿一定聽個仔細。”
“煥成,你家裏是讀書世家,家中很多祖先都是考試中舉人進士,踏上仕途的。聽說你幾年前就是秀才啦。今天你小有家業了,何不再揀起書籍重上考場弄個舉人進士,多少也是光宗耀祖的大好事呀。”
煥成忙起身衝汪大爺深深打了個躬,說道:“爹,你說的都是正理,小婿焉敢說半個不字。只是小婿有句實話,望老爹三思。小婿是被大娘攆出家門的,全憑老爹幫助,才使小婿有了今天。小婿家中並不富裕,是經不起折騰的。老爹所言我們晏家祖先是有些讀書做官的,我在家父去世前一年考上秀才。但是近幾年忙於生計,整日耕耘勞作,原來學的那點兒東西早已還給先生了,今天再重新揀起來已是不可能了。所以小婿不想讀書入仕了,老老實實、安安心心耕好我那幾十擔地,春種秋收,當一輩子農民吧。”
汪大爺看了看眼前的二女婿,良久無言。等他吸完了二袋煙後,這才長長嘆了口氣,惋惜說道:“可惜啦,可惜了你現在的秀才功名啦。就這麼扔了,實在叫人心疼呀。算啦,既然你已經橫下心,不讀書只種田了,我這個當老丈人的也無可奈何。但是我可得提醒你一句,我不想我家二丫頭跟你守着這幾十擔田喝一輩子吃不飽餓不倒的稀湯湯,我要你發家致富,比你大娘家還要富態些!”
煥成聽了,一怔,眼鼓鼓地瞪着自己老丈人,不解地問道:“爹,我那可能呀?人家大娘的老大在京裏當官、老二在上海洋行當買辦,家中金銀無數、坡上良田千擔,我如何比得上呢。”
汪大爺仰天哈哈大笑起來,拍拍煥成肩頭說道:“兒呀,爲爹不是要你作歹爲非,是指一條路讓你發財的。要想富、多跑路;要發財、腿腳快。你呀,把你的田地佃給長工,買幾匹騾馬跟我去跑馬幫。把糧食果蔬馱到重慶,把重慶的洋貨馱到城裏。跑上一年,少說也是百拾兩白花花的銀子。有了銀子,你就可以買田買土蓋大房子。……”
煥成一想,對呀,汪大爺跑了這些年馬幫置了好幾處田地房產,的確發財了。但是一想到才過門的汪秀,他臉紅了,摸摸後腦勺,結結巴巴說道:“我跑馬幫啦,……秀兒……咋辦?”
汪大爺微微一笑,說:“不妨事的,跑重慶來回不過三五天,歇上二三天,你可以整個天昏地暗,一點不耽誤事。男人嗎,丟得扔得。實在忍不住,老爹領你一個好去處,包你舒舒服服整個夠……”
“不,不,老爹,我捨不得秀兒……”煥成臉紅得象一塊紅布,一個勁擺手搖頭。
汪大爺知道煥成割捨不了二丫頭,笑道:“你怕秀兒孤單,就叫三妹、四妹過去作伴。這樣,你該放心了吧?”
煥成這才點頭,應允下來。
過了年,煥成就跟着汪大爺一齊跑馬幫了。 二
天放亮了,煥成叫醒三妹,讓她生火做飯,又叫四妹趕回汪家灣報信。煥成和母親剛吃過早飯,汪大爺倆老口子就來了。汪大爺拎着三斤肥肥的豬肉、汪大娘挎着一籃子雞蛋,剛到屋前院壩就嚷道:“恭喜恭喜,親家母,晏家添了孫孫,好啊好啊,人丁興旺,家業興旺。”
母親迎出堂屋門,下了高高的臺階,衝汪大爺夫婦道了萬福,笑着說道:“親家翁、親家母,咱們同喜呀同喜。若不是親家提攜,煥成如何有今天。還得好好謝謝親家喲。”
“親家母,這話就生分了。”汪大爺笑道,“煥成這孩子勤勞肯幹,好人自有好福!”
汪大娘徑直進了女兒的房間,抱起外孫兒嘴裏誇道:“啊喲,我的小狗,真醜,真醜,咦還沒睜眼呢。”
當地人把外孫稱爲“狗兒”,俗言“外孫”是“狗兒”、“吃飽了就走啦”。形容外孫終究是外姓人,終究要走的。
汪大爺則隨煥成進了堂屋,坐在八仙桌首位上,端起水菸袋,笑得如彌勒佛似的,講道:“煥成,你這個瓜娃子(傻娃)有本事,頭一炮就整出個長*的。就這麼搞下去,整他三個五個娃來,抱一個過來,給我當孫兒,接汪家香火喲,哈哈,哈哈。”
“是,是,老爹開金口,煥成必定照辦。”
“哈哈,哈哈。”汪大爺樂不可支。
汪大娘從睡房裏出來了,見翁婿二人笑得哈哈的,問道:“老頭子講啥子好事,高興得這樣?”
汪大爺笑道:“老婆子,我對乾兒子說,讓他加點勁,弄個十個八個娃。過繼兩個到汪家當孫子。好不好?”
“放屁!老不正經。你以爲是老母雞呀,*一鬆就下一個蛋呀。你讓女兒生那麼多,身體受得了呀。”汪大娘罵道。
汪大爺一點兒不生氣,笑道:“老婆子,這有啥,你不是生了八個賠錢貨,那東西還不是照樣行嗎?十天半月不搞,你還不是想嗎?”
當地人把女兒都叫“賠錢貨”——每家嫁女都要送嫁奩的。而且嫁奩必須豐盛才行,否則外人要嗤笑的、婆家人瞧不起的。
汪大娘並不臉紅,老夫老妻講些話根本無所忌諱,那怕是牀上的事情。她說道:“老頭子,怪我嗎?是你騷得的,三五天不整整,洩洩火,你就不安逸,恨不能找個石磨眼子!”
“哈哈,哈哈。”汪大爺聽了不僅不惱,反而 得意地大笑開了。
笑過後他斂住笑容,問道:“煥成,給我外孫起了個啥官號?”
“回老爹的話,小兒取名澤元。”煥成恭恭敬敬地答道。
“好響亮的名字,澤元,長大了摘個狀元回來!”汪大爺拍着手唱道,“看他們長房裏還敢不敢欺侮你啦!”汪大爺握住拳頭在空中揮舞幾下。
煥成深有感觸,應道:“是的,一定要澤元長大考秀才中舉人,進京大比,考進士,弄個狀元郎,光宗耀祖,出出咱胸中惡氣!”
這幾年隨岳父跑馬幫,賺了不少銀子,買田買土蓋宅子,家業越來越大,比起大娘那邊不差多少,只可惜家中無人做官,總受制於衙門。雖然外面大人小孩都稱他“三老爺”,可是衙門裏的人根本不把他當一回事。縣裏衙門中的差人們見到他,滿臉鄙夷輕蔑:“咦,三老爺?哦,泥腿子而已。給我提靴倒還可以,上不得檯面的……”更有幾個差人嘴角一撇、鼻子翹上了天,嘴裏不乾不淨,“日他小媽的,老子咋個遇上你這麼個泥巴三老爺嘍,沒多收你三吊五吊,就算積德了。快,給老子弄些酒肉,老子要打牙祭!”
四川人把吃肉吃魚叫“打牙祭”。這些差人算什麼“公事人”,完全是“棒老二”(四川人稱強盜的雅號)!煥成心中有氣,卻只好陪着小心,滿臉是笑,弄上一桌酒菜,站在一邊看着差人們大嚼一通。直到這幫雜種肚兒漲得溜溜圓,兩腿如同踏在雲裏霧裏、歪歪倒倒、挎着收來的稅賦、打着臭嗝走了。
“你們咋不掉下崖摔死、滾進河裏淹死!”煥成心中罵道。
“想啥呢?”汪大爺見女婿一臉心事,問道。
煥成依舊低着頭,輕聲說道:“老爹,這些日子我想明白了,等娃兒長大了,拼了我這老命也要讓他讀書中舉考進士,起碼弄個官當,少說也要當個知府巡撫,讓我們晏家三房也光耀光耀,在祠堂裏供個上位。讓那些平日仗狗勢的小人們瞧瞧。”
突然他大吼道:“我晏三也是人啊!”
“哈哈,乾兒子,如今有我汪某在,堂堂正正的龍溪*龍頭大爺的乾兒子。有我一句話,哪個雜種敢欺侮你?只要本大爺一句話,龍溪*西社的幾百號弟兄要他的命!”
煥成知道汪大爺是龍溪*龍頭老大。
清初一些有志反清復明的人企圖推翻入主中原的滿族政權,在四川祕密組織了袍哥幫會,和江浙的哥老會一樣。當時每縣有分會、每鄉有社——支會的意思,大多依地區取名,如龍溪東岸爲龍溪*,龍溪河西岸爲龍溪西社。每社多則幾百人、少則幾十人,推舉一個有名望的爲頭——即龍頭老大,統管全社。下設一名三爺——老三負責日常事務,又叫紅旗大爺,即當值大爺。還有五爺——老五,負責全社財務收支……大家會奇怪了,怎麼沒有老二、老四呢?很簡單,袍哥會成立之初,老二、老四叛變了,投靠了清廷,殺害了許多兄弟。從此幫會中就不再設老二、老四這兩個位置了。
汪大爺因爲會些拳腳,好打抱不平、仗義執言,跑南闖北,有些膽識,自然成了老大。去年冬天龍溪西社龍頭老大去世,老三和老五爭執不下,西社只好請汪大爺過去暫代老大的位置。於是汪大爺就成了整個長壽最牛的袍哥大爺,有財有勢,好不威風。
袍哥會是一個十分鬆散的幫會組織,卻又是十分嚴密的組織。平日每個袍哥都在自家料理營生,只在春節、端午、中秋三大節,整個社幾百號人在一起祭祀天地、聚會共餐。只是社中出了大的變故或者老大、老三和老五出缺,要遴選人時大家才共聚一堂商議。互不相識的袍哥們見面,先用規定的暗語相互探底,然後才用暗語說出事由。只要是袍哥在四川省內所有碼頭都可以支錢吃住,十分方便。到了清末袍哥幫會遍佈省內各府各縣各鄉,互相照應,勢力頗大。但是當初的“反清復明”的口號也沒人再提了,清政府樂得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管不問了。自從煥成跟汪大爺跑馬幫後,親眼見官府差人、哨卡官兵對汪大爺是敬重有加,收不收稅事小,見到必是大爺長大爺短,殷勤得很。一次汪大爺和他正走在城裏街上,正遇縣太爺的轎子。縣太爺忙叫轎伕停下,出轎來同汪大爺寒暄。這一下子整個縣都知道汪大爺了。
汪大爺對煥成說:“我這輩子養了八個女娃,只有你兩個乾兒子。大丫頭嫁的那個腦殼方得很,只認死理,不會拐彎!好在你腦殼活泛,做生意做莊稼都是好手,我想讓你進袍哥,我包你一年後升做紅旗大爺。等我走了,*西社歸你做老大。”
煥成笑了笑,搔搔後腦勺,沒言語。他明白,雖說近百年清廷不在追究袍哥幫會,但是終究還揹着一個“反清復明”的舊罪。一旦某日清廷有人發下話來要治罪,袍哥還是“反賊”。自己是有秀才功名的清白人,何必去趟這股渾水呢。
這件事就放下了。
那年正月過後汪大爺和煥成去重慶聽說山東出了什麼義和拳。沒甚在意,聽聽就罷了。
四月一天,一個年輕後生找到汪大爺家中,先拱手用暗語交了底,又用暗語報了家門交代了事由,然後才摸出一個牛皮信封,雙手呈給汪大爺。 汪大爺接過信來,取出信瓤,細細讀了一遍,收好,說道:“兄弟,回去稟明省上舵爺,我們明白,照辦就是了。”成都有袍哥總會,頭兒稱舵爺。
“謝謝汪爺,小的這就回省了。”年輕後生打拱作揖說道。
“慢,兄弟慢走。”汪大爺攔住他,“你辛苦了,在這兒住兩天,歇歇腳,打打牙祭,休息好了再回省也不遲。”
汪大爺安頓好年輕後生就去高家灣了。
上個月煥成的母親突然生病去世了。辦完喪事他一直在家守孝。汪大爺來到高家灣,看見煥成穿着孝袍在廄裏餵馬呢。自打跟汪大爺跑馬幫後他先後買了五匹騾子五匹馬,僱了四個夥計,和汪大爺的馬幫組成了長壽最大的馬幫,廿匹騾馬十來個人,浩浩蕩蕩,好不壯觀。汪大爺走到煥成面前摸出信,慢慢說道:“省城總會的舵把子來信說,自打四月慈禧那個老妖婆准許義和團進了京城,把一個日本國使館的書記官殺了。後來聽說八國聯軍攻佔了大沽口,義和團又殺了德國駐京的公使呢。這事鬧大了,人家八國聯軍乘機佔了北京。把慈禧老妖婆子和光緒小皇帝攆出了京城。省裏舵爺讓咱們也起來反洋人,攻佔洋教的廟子,趕跑那些洋人。煥成,你說呢?”
煥成放下手中的傢什,很嚴肅地說道:“伯伯(這時候他也隨秀兒改口叫伯伯了),這洋教和洋人可不好惹的,人家洋炮洋槍可不是吃素,當心把腦殼當沙罐敲喲。再說啦,老妖婆也不是個好東西,讓洋人把她殺了,才解咱們的恨呢!”
煥成跟汪大爺闖蕩了這些日子,見過重慶、涪陵和長壽的洋人洋教,這些洋鬼子在地方上網羅一些惡霸地痞專門幹欺壓百姓魚肉良民的罪惡勾當,恨得百姓牙根癢癢,卻奈何不得。地方上官府的人對百姓作威作福,見到了“洋老子”,個個都成了軟蛋蔫茄子,趴得溜溜的。煥成早已憋了一肚子氣,只恨自己肉身凡胎,沒辦法而已。
“怕他個屁,他們洋人也是人,早晚我要收拾他們。”汪大爺又是擼胳膊又是挽袖子,罵道。
“伯伯,多一事莫若少一事,算了吧。忍忍氣,惹不起,躲得起。”煥成勸道。
轉眼到了中秋節,煥成帶着秀兒,秀兒揹着八、九個月大的澤元來汪家拜節了。
一進門煥成就叫道:“伯伯、伯孃,過節好!”
當地有個習俗,兒女稱自己親生父母爲伯伯、伯孃。怕的是小孩不好養。汪秀兒見煥成叫岳父爲老爹,就逼着他改口叫“伯伯”。汪大爺聽煥成這樣稱呼自己,和汪大娘一起笑開了懷,嘴裏不停地喊:“二丫頭,二兒子,你們可來了。”
就在此時八月初纔出嫁的三妹、四妹也都帶着夫婿回門來了。幾對小夫妻見面後,嘻嘻哈哈說笑起來。
汪大爺卻一個人走出大門口,用手遮住陽光,不停地張望,嘴裏還叨咕道:“大丫頭倆口子咋個還沒見影呢?”
煥成見汪大爺在大門口張望,悄悄走近,問道:“伯伯,大姐和大姐夫不會出啥事吧?”
汪大爺搓搓手、搖搖頭,有些懊惱說道:“天曉得,悔不該帶他去重慶。”
前些日子省裏舵爺發下帖子,召集各地袍哥的龍頭老大去重慶縉雲山議事。說慈禧被洋人打怕了,準備和洋人講和,而且要各地官府鎮壓義和團——徹底變臉了。舵爺叫各地袍哥不要蠻幹,靜候時間變化。
汪大爺要去重慶開會,大姐夫李浩執意要跟他去。汪大爺經不住李浩一再磨纏,只好帶他到重慶去了。
“到了重慶,我看市面不穩人心惶惶。我怕他惹事,勸他按住性子不可盲動。哪裏曉得睡下之後,他半夜爬起來溜了。嗨……”汪大爺邊講邊跌腳頓地。
幸虧煥成眼尖,老遠就看見李浩和大丫頭從東邊姍姍而來。
“伯伯,你瞧,大姐夫他們來了!”煥成叫道。
“阿彌陀佛!”汪大爺一顆懸着的心總算落下了,“老婆子,快出來,大丫頭來啦!”
老遠李浩倆口子就喊:“伯伯,伯孃,過節好!”
汪大爺倆夫婦忙迎上去,一個拉着女婿的手,另一位則抱住女兒:“天哪,總算把你倆盼來了,你伯伯急得差點暈過去了。”
堂屋擺了兩桌酒席,汪大爺和四個女婿一桌,汪大娘和四個出嫁的女兒,還有四個沒出閣的丫頭一桌。剛剛坐好,端上來四個涼盤:五香蠶豆、涼拌口條、*蘑菇、清涼苦瓜。隨後是四個熱菜:醋溜鳳脯、軟炸裏脊、豆瓣魚塊、紅燒肚條。然後是四個蒸菜:粉蒸排骨、龍眼肉、清蒸魚、清蒸全雞。每張桌的四角都放着果盤,裏面盛着黃澄澄的枇杷和紅亮亮的大棗,這些東西都是汪大爺跑重慶專門帶回來的,在此時此地根本沒有這些水果。至於雞魚肉則自己養的,並沒有花錢。
汪大爺坐在首位,李浩和煥成一左一右分兩邊,三、四女婿則坐在下首。汪大爺面前放了一缸上等尖莊酒。他不停催煥成爲大家斟酒。
“喝!放開量喝,今天過節,咱們一醉方休。醉啦,就在我們這兒歇,睡的地方多着呢。”汪大爺不住地給女婿勸酒。
酒不過三巡,幾個女婿的話就多了,七言八語,好不熱鬧。
煥成本不勝酒力,三杯過後,臉紅得象關公,隔着桌子問對面的李浩:“李哥,前些日子你在重慶到底幹啥子事情啦?弄得伯伯心都快碎啦。”
一提此事,李浩一拍桌子,兩眼瞪得跟牛鈴鐺似的,指天畫地罵道:“日他孃的官衙門,個個都是狗雜種烏龜王八蛋,不辦人事,專門護着洋人洋教堂。重慶府派了許多兵丁護着洋教堂。我本想衝進去,宰他幾個洋人,卻叫那幫兵丁趕了出來。真夠晦氣。”
一說起此事他兩眼充滿紅絲,牙根咬得緊緊的。李浩身材魁梧,一米八十釐米,挽起袖子,胳膊上的肌肉鼓成一坨,自幼拜了廟子一個和尚學了十年拳腳,五七個人是近不了身的。雖然已經年近三十,卻不息火氣,爭強好勝,抱打不平。他抓起杯子咕咚一口下肚,大聲罵道:“今天的老百姓簡直沒有活路了!官府苛捐雜稅,盤剝得老百姓衣不蔽體、食不果腹;洋人洋教唆使地痞惡霸魚肉良民,欺壓百姓。老子真想拿一把洋槍,把他們統統打死,一個不留,除去胸中惡氣。……”
坐另張桌子上的大姐忙站起來過來勸慰道:“相公,消消氣吧,莫氣壞了身體。莫忘了,父還臥病在牀呢。 竹書謠之阿拾 你得好好保重……”
煥成聽汪大爺講過。五年前,李浩老父親和母親想多賺點錢,到重慶朝天門附近開了一爿麪館,叫李記臊子麪館,臊子肉多味道好,生意很紅火。李家人很是高興,把李浩也叫去幫忙。一天李浩有事回長壽了,來了一個叫賴三爺的流氓,人稱三癩子,帶了七、八個地痞流氓,大呼小叫要吃臊子面。李父忙着盛了十碗麪端了上去。三癩子拿起筷子吃了一口,立刻大叫:“呸!呸!”衝着李父喊道:“面裏有蒼蠅!”李父慌忙過去查看,哪裏有什麼蒼蠅!明明是在訛人。李父心中明白,忙說:“客官,對不住了,我馬上給你另外盛一碗!”三癩子三角眼一瞪,一把拽住李父衣領,用象骨折扇敲着老人的腦殼叫道:“啥?換一碗就結了嗎?告訴你,老子吃蒼蠅中病啦,老子要錢去找郎中治病!錢不多,一百大洋!”
李父是個老實人,深知三癩子是個流氓頭兒,戰戰兢兢說道:“賴三爺,這面你剛吃一口就吐了,如何能吃下蒼蠅呢?賴三爺,這……”
“放你孃的騷!”三癩子揚手就是一巴掌,把李父打翻在地上。
李母和夥計聞聲忙過來替李父求情。 三癩子三角眼一瞪,吼道:“弟兄們,這個老白毛不聽老子招呼,你們給我砸!把這個麪館給我砸個稀巴爛!”
那些個地痞流氓一擁而上,砸桌子摔椅子,就連鍋碗瓢盆、瓶瓶罐罐都無一倖免,客人們嚇得跑個精光,沒有多久,店子就被砸得一塌糊塗。
三癩子還不罷休,衝着躺在地上的李父嚇唬道:“老白毛,限三天,賠老子一百大洋!”說完,從靴子裏抽出一把匕首,“當”地一下紮在柱子上,說:“要店不要命,要命就趕緊給老子滾!”
說完,這幫人才揚長而去。
李父掙扎着站起來,一邊吩咐夥計去長壽叫李浩回來,一邊讓李母扶着自己去找保長,想請他從中調解一下。
那時候的保長叫地保,是官府指派的。一聽李父訴說,他伸出的舌頭,半天沒縮回去,連聲抱怨:“嘖,嘖,嘖,李老頭,啷個搞起嘛,偏偏撞上這麼個瘟神?你老哥曉得不,這個瘟神早就不要祖宗,入了洋教的,投靠了洋大人,叫什麼教民,腰桿子比重慶知府都粗三尺!我說,李老頭,惹不起還躲不起嗎?走,你連夜就走,躲得遠遠的,讓他找不到你,不就一了百了啦。”
李父咽不下這口氣:“讓我兒李浩同他理論理論,不信打不過他們幾個雜種!”
地保一聽,嚇得不住地搖手:“快莫說,快莫說,叫你兒子同他打,打贏了又咋樣?去年菜園壩的姜大漢老婆叫三癩子強姦了。姜大漢告到衙門去。衙門黑起良心判了,反倒讓姜大漢賠三癩子二十兩銀子。說什麼三癩子強姦了姜大漢的婆娘,身體虛了,要補補。你說還講理嗎?”
李父聽罷,臉色立刻白如死灰,只能癡癡念叨:“人可走,店可關,可是房子又咋個辦呢?”
原來這爿店面房子是李家用二十塊大洋買下的私產。
“沒來頭(好辦之意),老哥,你們走了,算是可以揀一條命,房子又值多少?信得過我,我幫你賣掉好啦。”地保倒是滿熱心的。
李父想想也對,自從開了這爿麪館也賺了些銀子,在長壽何家灣置下四十擔田土和五間房子,而且給李浩娶了個媳婦,生了個孩子。不如就此收手,回何家灣享清福吧。於是李父回來,打發完夥計,收拾東西細軟,連夜坐船走了。
一個月之後地保託人帶信說:三癩子到官府告李家畏罪潛逃,遂霸佔了房子,又以一百大洋賣給他人開店。李父氣得一頭栽倒在地,從此落下箇中風癱在牀上。
“若不是三癩子躲進洋教堂,這一次我早把他雜成肉醬了!”李浩氣忿難平,大叫道。
三妹夫和四妹夫是一對雙胞胎兄弟,只有十八歲,不諳世事,只能勸道:“李哥,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不如忍上十年,將來再去報仇。到時候我們兄弟一定幫你。”
汪大爺脫了外衣,穿一件褂子,滿面酡色,鼻尖額頭汗水涔涔,十分豪爽說道:“浩兒,聽你媳婦勸,聽三兒、四兒的勸,先忍忍,過個十年八年我去求省裏舵爺,叫兄弟們幫你報仇,行啵?”
然後他又舉起杯子,衝着衆人說:“來,兒子們,乾了這杯酒。不談那些傷心事,快快樂樂過箇中秋!”說完自己先一口飲盡杯中酒。幾個女婿也跟着一飲而盡。
汪大爺乜斜了煥成一眼,似有幾分醉意,問道:“煥成,你一個人跑重慶涪陵行啵?”
煥成不甚明白他的意思,問道:“伯伯,爲啥讓我一個人跑?”
汪大爺摸摸自己下巴花白鬍子,頗有幾分感慨說道:“我嘛,老囉。再說,三妹四妹都嫁人啦,老五、老六、老七、老八都還小,還有幾年纔出的閣。我想休息幾年,再者重慶肖家那個娘們,才四十多,我呢,傢伙不行了,讓人家不安逸,不如趁早了結此事。”
煥成是知道此事的,肖家是個小寡婦。十年前她嫁給了重慶一個社的老五,剛結婚一年,那位袍哥在一次同別人打架鬥毆中命喪黃泉。汪大爺也曾參與這場鬥毆,因爲都是袍哥兄弟。他只好出面幫助料理後事。肖媳婦對他有了好感,服完喪後就和汪大爺勾連上了。每次去重慶,汪大爺都歇在那個女人牀上。肖家那男子死後,還有一個妹妹,才十幾歲。這些年全靠汪大爺每月給些銀子才維持下來。
一次汪大爺把煥成帶到肖家,介紹道:“這是我的乾兒子,小夥子不錯,梅兒,叫你家肖玉兒陪陪。”
汪大爺相好的叫方梅說:“老東西,你是老丈人,他是你乾兒子,你們父子倆把我們姐妹都佔了,造孽喲。”
汪大爺笑了,說:“這有個啥嗎,梅兒,你原是肖玉兒的嫂嫂。你跟了我,就成了外人。算啥子姐妹?讓肖玉兒服伺煥成,沒有什麼不行的。何況肖玉兒已經快滿十八啦,正合適嘛。雖說煥成娶了我家丫頭,讓肖玉兒做個小,也可以嘛。”
方梅一聽,笑了,拍了汪大爺臉頰一下,說:“大妹,今晚上就好好侍候煥成,從今你就是他的二房了。”
說完方梅拉着汪大爺回自己房間了。
被叫成“大妹”的肖玉兒有些害羞,用肘拐碰碰煥成:“相公,咱倆也該……”說完自顧自回房了。煥成看看只剩桌椅的客廳,他有些猶豫,站在那兒沒動。
肖玉兒見他沒進屋,就只穿了小衣和內褲出來拉煥成:“來嘛,我都等煩了!”
誰知一進屋,肖玉兒把衣褲都褪光了……就這樣煥成跟汪大爺到重慶,翁婿二人就宿在肖家了。
煥成聽老丈人這麼說:“伯伯,我一個人去了,和肖玉兒好說。方梅呢?咋個辦?”
“這個好辦。讓她閒着嘛。”汪大爺附耳說道:“不過意,你就倆個一齊整。”
“不行,不行,”煥成直搖頭,“太缺德了。”
“怕什麼,我的人和馬都給你,你可以把我那股的銀錢,分一些給她。有錢她能不幹?女人都喜歡錢的……”汪大爺悄悄說道。
煥成不敢再談這件事了,一旦叫丈母孃和秀兒知道了,麻煩就大了。於是他先轉移了話題:“伯伯,你不幹了,官差、哨卡我能行嗎?還有‘擺事’咋辦?”
所謂‘擺事’是當地袍哥謀求調解矛盾解決難題的一種,當事雙方坐下來談判的形式。類似於當今調解仲裁。煥成和汪大爺去重慶涪陵一線跑來跑去免不了要遇見各種各樣的事情,產生種種矛盾。每逢此時汪大爺總是讓煥成做陪客,同對方頭面人物,在茶館擺起場子,各抒己見據理力爭爭個贏道理。有些事情實在邁不過這個坎了,就又請一些更重量級人物來打圓場、和稀泥,藉此化解矛盾,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有一次,有人託汪大爺帶了幾斤雲煙(就是雲南產的*)。不湊巧叫涪陵官衙差人給抓住了。不僅沒收了馬幫的全部貨物,還要把汪大爺和煥成抓進大牢,幸虧汪大爺請官衙差官到茶館‘擺事’,說來說去,又送上百兩銀票,弄了個皆大歡喜,不僅不抓人,還歸還了全部貨物。若是讓煥成攤上這樁事,那肯定是禿子腦殼——沒法(發),只能認倒黴。
“你呀,咋個穩不住定盤心?”汪大爺責怪道,“官府哨卡我去替你打點清楚。至於擺事,前三年,我去替你坐陣打點,後面由你自家去擺平。”汪大爺清楚自己這幾個女婿的秉性:李浩遇事敢闖、有膽有勇,卻無甚謀略。煥成遇事不慌,沉穩冷靜,總是三思而行。三、四女婿畢竟年輕太嫩,不能託付大事。
他附在煥成耳邊:“兒啊,我的人馬都交代給你啦,一路的袍哥組織你多照料照料。還有方梅,肖玉你也一併接過去。”
“伯伯,我怕。我不是金剛鑽,攬不下這個瓷器活。”煥成還是不託底,怯怯說道。